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亲情丨余金彪:​女儿,请给我一个生日祝福

余金彪 新三届 2024-04-01

作者简历

本文作者


余金彪,1962年出生,1978年考入华中师院中文系,1982年毕业后在孝感某中学任教,1985年考入湖北大学就读研究生,1988年在《海口晚报》当记者。1997年移民美国,目前系小企业主。


原题

女儿,请给我个生日祝福 




作者:余金彪



我以为姐记得父母生日,可电话那头她犹豫再三:“妈妈好像阴历九月,爸爸完全不知。”


我们一家四口,唯一能记起并团聚的时日,只有一个春节。姐离父母近,能守住唯一的温馨;而我十六岁离家,初始还能坚持。海南谋生,天高路远,偶有缺席。直至漂泊美利坚,春节的记忆,只剩与母亲五分钟的问候,倏忽之间二十年。


两位老党员的大公无私,从未给儿女搭建慈爱的港湾,也没能遮拦时代的风雨吹打。幼小的心灵,爱的缺位蕴育出叛逆自卑仇恨人格。我家是典型的“半边户”:父亲城里公干,商品粮户口本;母亲目不识丁农民,把我们钉在穷乡僻壤。童年的记忆,没父亲的影子。每月发工资,有个男人城里回来,我连爸都叫不出口。凶狠的李逵络腮胡,疲惫肃杀的黑脸膛,半晌不发声的厚嘴唇,都是我逃之夭夭的理由。


最可怕是父亲的雷霆脾气,外面被打成“走资派”的冤屈,无处释放。回家一壶白酒下肚,就躺在堂屋地上嚎哭,捶胸顿足,将奶奶的纺线车砸个稀烂,碎木乱飞。我的感觉是天塌了:这是家里赖以生存的重要工具,我们的衣被都是小脚的奶奶搓棉条纺细线做成。多少个阴风怒号孤独凄厉的冬夜,奶奶纺线的摇篮曲是我唯一的精神抚慰!


父亲从未有机会向我敞开心扉,倾诉他人生遭际。从奶奶嘴里零零星星拼凑出他的肖像:青年丧父,作为长子匆促肩起四个年幼弟妹抚育责任。无钱上私塾,只读几天“麦黄雀”,勉强识字写信。十八岁参军,差点成了长津湖冰雕连。转业地方,从财税工作开始,到银行行长,全凭老实、忠诚、肯干、铁面无情、大公无私。用党的标准衡量,他是优秀之最优,没有更优。


工作上的事我不甚了了,我只知道,属下提袋水果,一烟一酒上门,他骂个狗血喷头,不让人进门。弟妹想进城工作,他勃然大怒:“人家都在种田,你就吃不得那苦?”


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,他完全有理由有办法将我们接去团聚,让母亲给单位看个门,守个电话,哪怕去食堂做饭。让我离开泥巴地,穿上皮鞋踏上坚实柏油路,在明亮的电灯下读《金光大道》,喝上清纯的自来水,跟城里孩子样变得白白净净,趾高气扬进县一中;而不是在泥泞的土路彳亍而行,背着米袋咸菜走读,昏暗的煤油灯下备考,无人养护下野蛮生长。


父亲连揍我机会都不给。哪怕伤痛,只要为我成长,我愿意体味严父的棍棒爱。可连这也是奢望。唯一记得一次,让我明白什么叫不问青红皂白。


应该是十岁左右,好不容易盼到城里看绿皮火车,吃食堂粉蒸肉。伙夫调笑我皮肤像“黑鱼”,个子瘦小,不像父亲模样,莫非是“野种”。这是对一个本已自卑且怀疑父爱的乡下小子的奇耻大辱!我抄起削笔刀冲上去拼命,疯狗般头撞脚踢,嘴里喷射X他娘脏话。结果仇寇未伤及皮毛,自己食指在打斗中刺出一寸多长的深口,血流如注,白肉外翻。闻讯赶来的父亲劈头盖脑一顿拳脚,打得我半昏,要求我认错。倔强的我以哀嚎抗争,决不道歉!及至送医,缝了十几针,裹上厚厚的纱布,才止住血流。从此心灵和手指留下永久的伤痕,永远关闭了父子和解的大门。


父亲的缺位还不是最糟的,母爱的缺乏却是雪上加霜。又一位优秀党员,大队妇联主任,不是公社开会,就是走村串户,人影都瞧不着,奶奶成了生活唯一依靠。


姐有时妒忌我,说妈妈爱儿子多,可我怎么也感受不到。个子刚高过粪筐,就得捡牛屎,掏大粪,送生产队挣工分,挑担子十几里地送公粮。最恨的就是夏日“双抢”,栽秧,小腿上爬满成群蚂蟥。高一脚低一脚在蒸笼般的地里割谷。母亲没有教会我热爱劳动,反倒激起我弃草鞋穿皮鞋的渴望,和对父亲大公无私高尚情操的怨恨。


母亲对独儿子的吝啬让我寒心。一瓶一毛五分的汽水,我得躺在供销社的灰地上打滚半小时,才换得她的妥协;一本两毛钱的《小兵张嘎》,害得我抢她钱包,然后撒腿就往书店跑。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,好不容易偷邻居鸡蛋,捡烂片巾卖积攒一块多钱,买了一部浩然的《艳阳天》,她气我光看书不挑猪草,一把抢过扔进灶膛,嘴里唠叨:“好吃懒做,只会看书,书能当饭吃?”


最具讽刺意义的,是母亲一语成谶,我义无反顾走上吃“书饭”的路。1978年高考,华师读书,毕业教书,研究生后当记者写书,读书思考写作伴我一生!


我家的1978年,跟那个寒冬过后万物复苏的时代同步,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:姐刚考上省财经学校,我也是全县应届生文科状元。父亲的花岗岩脑袋有点松动,考虑将分居二十多年的母亲接去城里,但革命原则不变:绝不沾公家便宜,给银行宿舍守门,没有工资,自营小卖部过活。家算是勉强有了,但里面没有了孩子。


父母永远错过我们最需要陪伴引导交流建立感情的黄金时期,我们之间的心墙已坚如长城。这是家庭的悲剧,也是时代的烙印。当然,比起那些妻离子散,自杀身亡,父子互告,断绝关系的家庭,我们算是幸运的。但我所受的心理创伤和人格残缺,却是无法弥补,危害一生,且患及后人。


父亲应该是有所悔悟的。突然两个孩子从农村同进省城求学,凤毛麟角,石破天惊。邻里同事的祝贺,亲朋好友的礼赞,让他沉浸在自豪和骄傲中。他破天荒请假,亲自送我去百里地外的校园。当然银行的吉普车是绝不私用的。提着小皮箱,跟我爬进油漆斑驳的公共汽车,在灰土飞扬的柏油路上颠簸两小时,来到京山校园。


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,第一次跟父亲比肩而坐,但一路无语,除了简单应答。父子血脉相承,同样脾气刚硬,同样老实本分,同样心地善良,连走路姿态都神似,却不善交流,隔膜深厚,形同陌路。父亲利用仅有的一点时间,四处跟同学发烟,套近乎,嘱托他们照顾我。然后教我用洗衣粉搓衣服,打开水泡脚,铺床叠被。


父亲是否跟我挤床铺,吃食堂,离开京山的细节,已模糊一片,我当然写不出朱自清的《背影》。父亲的转身太突兀,我不习惯,且转瞬即逝,没在我坚硬的心潭死水里激起任何涟漪。


以后父母和我的联系,就是每月十元邮局汇款,和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家书。可以想像,父母给我写信的艰辛模样:母亲一旁为我织毛衣,口述想说的话,粗通文墨的父亲戴上老花镜,拿起沉重得像锄头的钢笔,搜肠刮肚地在他仅有的词库里挑选,一笔一画地写下他们的感受和嘱咐。有些话语我约略记得:你们给我争了气,不用找关系,你们就有很好的前途。我们很满足,很自豪。你要好好学习,报效祖国。俩老身体很好,不用担心,日子舒坦,不愁吃不愁穿。


可我一个字也没回,无话可说。有时信来了,收了汇款单,信瞄也不瞄,撕碎扔进字纸篓。我可以想象这样的情景:母亲每天最兴奋的,就是盼望信使绿色自行车的到来,迫不及待在一堆邮件中搜寻。为此,她专门认熟了两个人名。一次次期盼,一次次失望,最后彻底不再。我可以感受到父亲的愠怒,因为以后只有汇款,再无信函了。


整个1980年代,父亲的思想经受强烈冲击,使出洪荒之力跟上形势,保持与党一致,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不动摇。而我的独立思考,激进言论,总会成为父子冲突的导火索。思想解放,反自由化,北京风波,我们永远针尖对麦芒,陨石撞星球。见面要么一言不发,要么就是山崩地裂,电闪雷鸣,只差没动手打人。


幸运的是,妻子的到来,给我打开了爱的心门。在暴风骤雨的政治洪流中,她们家经历了苦海余生的奇迹。岳父是著名造反派头头,没风光几天,就被无情抛弃,发配干校劳动改造。无情的批斗,无尽的检讨,逼疯了的他操起菜刀,要找死对头拼命。而善良慈爱的岳母,每每关键时刻,总能控制局面,平抑岳父情绪。为五朵金花孩子计,岳母用柔弱的肩膀,支撑起家的天空,构筑爱的碉堡,庇护女儿们免遭荒诞社会的冲击。再大的委屈,决不显露在孩子面前。夫妻的争吵,总是在孩子熟睡之后。绝不离婚,绝不互相揭发,更不会自杀,为了女儿们。关起门来,就是一个甜蜜的家。岳母脸上,永恒的蒙娜丽莎微笑。狭小的走廊,总闻到她大厨的香气扑鼻。岳父渐渐接受了严酷的现实,把满腔热情倾注女儿们身上。破报纸糊住的窗户里,开始传出他的歌声。给女儿讲故事,教二胡。一家人团团圆圆围上饭桌,总有欢声笑语。


我不知道家还能是这样的。一个充满爱的家庭,一对善于沟通的父母,带给孩子的,是自信,善解人意,宽容大量,内心充满阳光!渐渐地,我被吸引,不知不觉成为其中一员。我母亲感叹:“接了媳妇,丢了儿子!”殊不知,你儿子早就丢了,被你们遗弃在那早年荒芜的石子山。


父亲一生最柔软的一句话,是对他窘困守寡的慈祥母亲说的:“等退休后,我专门服侍您!”他意识到对慈母的亏欠,没尽到孝心,却没有意识到对儿女的遗憾。即使这点悔悟,也没来得及实践诺言。


就在退休前的交接期,他依旧全心全力,忘我工作。继任者将最棘手的人事交他善后,他处理问题时情绪激动,在大发雷霆后,头撕裂般疼痛,不得不住院治疗。可等病情稍稍稳定,他生怕多用公家的钱,挣扎着回家。几天后,病情复发,颅内出血,昏迷过去,再也没醒过来。


我的母亲,在去年疫情爆发的高峰期肺癌住院,因医疗资源的匮乏,在隔离中孤独离世,没有一个亲人陪伴。


父母1957年结婚,共同生活仅15年。在父亲离世27年后,在故乡石子山的贫瘠土地里,他们终于能永远陪伴了!


可家族的悲剧还在延演。我和女儿的紧张关系就是我父与子的翻版。


从小在海南,同事都叫她小“余金彪”。一样的身形,一样爆脾气,一样聪慧善良,一样自信心不足。我看她,就看到自己,看到一个不会自爱爱人的敏感神经。一个不孝的逆子,不称职的丈夫,没人给他示范做合格的爸爸,自然建立不起健康的父女联系。


女儿十岁来美国之前,妻子像她母亲一样,坚定地要将小家绑定,再穷再苦,只要在一起,就有家的概念,家的温暖。女儿两岁去海南,我们强占办公室为家,厕所里接水洗米煮饭。因为有保姆,因为讨生活,陪伴女儿不多,但能够亲自作儿歌给她听。记得一件最后怕的事,是傍晚散步海边,我抱着她跨过二十多米宽露天污水沟上的输水管道,简直是悬崖上走钢丝,一有闪失,跌落污水,不堪设想。


甜蜜的父女亲情没有延续多久,我就去北京亚运会采访,然后为港商作传,打工,继而下海经商,在滚滚红尘中渐渐迷失,重演父爱缺失的悲剧。


重逢明尼苏达,我有纠错补救的机会。女儿尚幼,我有一个良好的开端:开车送她上学,一起看圣诞灯展,亲手做菜烧饭,一起背诵英语儿歌。但海南经商受挫的阴影,始终笼罩如阴霾。再加上对新环境的不适应,渐渐情绪低落,自暴自弃,不能自拔,呈抑郁症状。


这种负面情绪不受控制,带进家庭,产生强烈破坏力,一发不可收拾。而我儿时的偏执性格,更是推波助澜,将家庭推向撕裂的边缘。这便有了女儿的强烈回应,正如我之于父亲。女儿对我的惩罚更严酷,一两年可以不理我,视我如空气草芥,不想与我亲近半寸!一切都是我的错,我接受报应。


好在我善良的女儿,在母亲去世前,接受我的请求,中断澳大利亚旅游,毅然深入疫情中心。在母亲病榻前,我们父女第一次合演双簧,安慰老母:我们一定和好,互相关爱,放下怨恨,做幸福快乐的父女。我用遥远的泪水,达成对父母的谅解,感恩父母的养育之情。毕竟血浓于水,没有化解不了的怨恨。母亲应该是放心远去的,虽然我没办法陪伴。


为了母亲的遗愿,为改变家族的性格,为女儿的快乐幸福,从现在起,我要把自己交付给基督,让上帝的光照耀我心田。我要修补缺陷的人格,让宽容和爱灌注我心。在我出生的土地上,千千万万的家庭,有我同样的命运。自五四以降,纲常已灭,乾坤颠倒,至文革最绝。一个没有宽容和慈爱的家庭,孕育出来的必然是偏执的人格,冷漠的心肠。所以有了戾气的社会,斗争的哲学,“和尚打伞,无法无天”的时代。


救救孩子,救救家庭!从我做起。


亲爱的女儿,圣诞节前,我和你妈要去洛杉矶,接受洗礼。本想你能亲自见证这一神圣时刻,那将是我们最幸福的情景。我知道,我们冰山融化需要时间,但我们的心已经升温,上帝已经在做功了。我们还来得及,趁父母还健在,让我们重启宽容与爱的征程。我要放声高喊:我爱你,请原谅父亲。就像你刚从妈妈身体里出来时那样,我是第一个紧紧地抱着亲你的人。我的第一句话是:“小酒窝,我女儿真美!”


明年六十生日,我最想要的礼物,就是你的一声祝福!如果再多点奢求,请给我一个拥抱,那我们就冰释前嫌了!


作者提供本号分享,略有删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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